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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六、女兒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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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寶釵一路行來,聽到女子悲泣,入耳已覺熟悉,駐足凝神,只聽得一句“未若錦囊收艷骨,一抔凈土掩風流”,暗自點頭道:這必是顰丫頭無疑了。聽她吟完,還未細想是否上前,就發覺寶玉也在。看著兩人拉扯糾結著遠遠去了,轉過身來,隨口問道:“你覺得林姑娘的詩作如何?”

尹昀淡淡道:“我不懂閨中女兒心事,也無心傷春悲秋。”

寶釵微怔,卻又笑道:“若是僅論詩作呢?”

尹昀看向她,“姑娘為何只問其詩作,不問其情?”

寶釵偏過頭來,“其情又如何?”

“情至誠,悲也極,可感草木與之同化,聞者無不傷其悲……薛姑娘不以為然?”

寶釵逶迤而行:“情是真切,哀卻不然。情至極致,無一字一語可表,哀至極致,吞聲泣血,難以成聲;寂滅成灰,怎會有長篇揮灑的逸致?

如陳皇後求《長門賦》,不過請一外臣代筆,縱是文章傳了千古,其情焉附?不過是讓司馬相如得以賣弄才學,以求上達天聽。

更如吊唁之人,若是真悲戚,哭唱祭文之時,豈忍卒聞,也難以為繼。如孔明江左悼公瑾,聲情並茂,文辭斐然,縱有幾分相惜,內中得意自明。”

不見身後尹昀出言,寶釵轉頭看他,含笑道:“顰兒雖是因傷情而成此詩,然才華自傲、孤芳自賞,盡在此詩中。說來文人滿腹牢騷,以詩遣懷,與林丫頭以詩遣情並無二致。”

尹昀微微笑道:“再向薛姑娘討教一句詞:‘竹杖芒鞋輕勝馬,誰怕?一蓑煙雨任平生。卻何解?”

薛寶釵一怔,便是先前存了一分試他詩詞的心,此時卻也忘了。

那日宴上,尹昀並未入席,然是薛姑娘慶生,故而他也在外圍。他素知公侯世家小姐太太聽戲,不過是圖個熱鬧取樂而已,卻不想聽到薛寶釵在席上念了那支《寄生草》

——哪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?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。

無論是出世之意,還是超然清曠的豪情,都與世家千金毫不相幹。她所見所知,應只是高墻院落婦道之言,禮儀德行相夫教子,何曾見過風雨坎坷人世浮沈,何曾到過江河湖海、遠山深寺。

偏偏她與他觀念裏只知對月落淚對花泣血、自道風雅的公子小姐一概不同,任他走遍大江南北,竟未能一眼看透她的深淺。

薛寶釵再想不到此時被他提起這個茬子,席中眾人聽過也無人會在意,更無人會憑一首唱詞來揣度她,她忽然覺得自己所知所學、從來遮掩得極好的那些個,在他跟前竟全然無處隱匿。

寶釵心意既亂,兩人相對默默無語。作別之後,她仍是尋了姊妹們,看著時辰一道往王夫人屋裏去了。

坐下不多時,就見寶玉和黛玉也來了。說了會兒話,又結伴成群地往老太太那兒去。只見賈母跟前的小丫頭捧了一盤子金玉之物,聽說是清虛觀張道士呈上的,正一件一件的挑與賈母看。

賈母看見其中有個金麒麟,就說見過誰家的孩子也帶著一個的。寶釵笑道,史大妹妹有一個,比這個小些。探春在旁讚道還是寶姐姐有心。

黛玉卻冷笑道:“他在別的上還有限,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。”

寶釵親見寶黛二人已和好如初,卻不想這會子顰丫頭仍被一個“金”字刺到,語不擇言起來。是人都經不起有人句句帶刺的,偏人人都道寶姑娘性子好,若是平日裏,她也未必放在心上,但此時卻有些厭了。不想寶玉那個不知趣的,在看戲的時候還偏偏湊過來訕笑,拿楊貴妃來打趣她。

寶釵終是動了怒,冷笑了一聲,語帶雙關地諷刺了他們二人先前負荊請罪的好戲。看到那兩人面色通紅,她倒是省悟過來,心想何必跟他們置氣呢,但到底也不願像平時那樣幫人圓場,於是得空就出了園子,往母親家裏去。

才進門,擡頭就見尹昀背對著站在那兒,在和薛府的家人說話。

寶釵聽見內屋裏母親和哥哥說話聲,卻沒急著進去,聽得尹昀說太太吩咐了要取個什麽物件,管事的婆子卻想不起來了,進去回了太太,薛姨媽卻自個也不記得了,只說了讓去各處找找。寶釵聽明白了,隨口說了個地兒,只道去那處尋。

那婆子驚奇起來,又想了一會,才笑道:“我記起來了,上次太太吩咐時,姑娘也坐著看書呢,姑娘當真是好記性,這般清清楚楚的。”說著歡天喜地地去取了。

留下尹昀和寶釵站著,他微微一笑道:“姑娘果然聰慧,有書中所記過目不忘之能。”

寶釵卻想起了前事,脫口就問了出來:“怎見得不是我處處留心?”

尹昀但笑道:“薛姑娘心中想來容不下這麽多人。”

寶釵怔怔無言,過了會兒,走進去和母親說話去了。

有道是無巧不成書,這日才得了個金麒麟,隔天就聽人說史湘雲來了。

寶釵素來與她交好,聽說她來了園子裏,自是要找她說話敘舊的。一路尋到怡紅院,卻見寶玉湘雲都不在,只有襲人在屋裏忙著。

她笑問道:“聽說雲妹妹過來了,怎麽不見她,也不見寶兄弟?”

襲人擡頭見是她,忙讓寶姑娘坐,邊奉茶邊笑道:“二爺和雲姑娘爭了幾句甩手走人了,雲姑娘往老太太跟前去了,我原想煩雲姑娘做雙鞋,這不也沒得空說呢。”

寶釵本欲往老太太處去了,聽了這話又坐下了,接過茶盞,含笑道:“你素來是個明白人,和雲丫頭也好,怎麽這會子不會體諒她呢。雲丫頭上回來的時候,我瞧著她的神情,在那家裏竟是一點兒做不得主的。她平日裏常常做活到三更天,若是再為著幫別人做些,且不說受累,只怕閑言閑語也夠她受的了。”

襲人聽了這話,忙說怪她想得不周到。心裏想道自己打小就跟過雲姑娘,竟不如寶姑娘清楚體諒她的難處了;再想起湘雲先前說起寶釵的好處,心中亦是嘆服。

寶釵喝了一口茶,放下後笑著問:“雲丫頭素來和寶玉和睦,怎麽就吵起來了?”

襲人笑道:“不就是雲姑娘說了一句,二爺如今大了,總不能還成天和姊妹廝混一處,和正經朋友談談仕途經濟才是正道……”

卻說當時寶玉一聽這話,就板著臉道:“姑娘請到別的屋裏坐坐,我這裏仔細汙了你這正經人。”

襲人怕湘雲惱了,忙過來笑道:“二爺說話仔細傷人,要是聽見的是林姑娘,又不知鬧得什麽樣呢。”

寶玉不依不饒道:“林姑娘從來說過這麽混賬話麽,她要是說了我也和她生分了。”

襲人接了一句,“林姑娘從不說的麽?就不曾說你讀書做學問、蟾宮折桂什麽的?”

寶玉掙著脖子辯道:“林妹妹是玩笑話,並不與你們是一個意思。”

襲人聽了好笑,點頭嘆道:“原來林姑娘說了,才是好話,我們說的,就是混賬話了。”

湘雲在一旁聽得有趣,拍手道:“原來這些是混賬話,二哥哥幸好你生在富貴人家,不然難道也整日坐吃山空,讓妻兒拋頭露面地掙錢養活你麽?”

寶玉聽了氣急敗壞,黑著臉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湘雲看著他那樣子,大覺暢快,笑著往賈母那兒去了。

襲人說完了始末,又對寶釵笑道:“想起姑娘也曾勸過二爺,當時二爺也是一言不發甩手走了,也就是姑娘好性子,不和他這糊塗人計較。”

寶釵微微一笑,“哦,是有這麽一回事。既知道寶兄弟的脾氣,我為什麽要和他計較。”她比寶玉年長,勸學也是應該的事,但畢竟不是親姐弟,寶玉既不愛聽,她也就不費心了。

這正說話間,忽聽得外面人聲嘈雜,襲人出去攔了個婆子問出了什麽事,卻說是太太屋裏的金釧姑娘投井死了。

寶釵聽了,忙來到王夫人屋裏。王夫人正在垂淚,見了她,拉她坐下,說起了金釧兒的事。嘆道:“我素來把她也當女兒一般看待,只是一時生氣,攆了下去,原說過兩天,仍叫她回來的,怎想她竟想不開,豈不是我的罪過?”

寶釵寬慰道:“未必就是賭氣,或許是失足也說不好。若真是自己尋的短見,那也是個糊塗人。”

她明白侯門深院,多的是曲折覆雜的情況,王夫人既是她姨媽,也不由她問長輩的是非。即便是村裏相間,母女口角,女兒想不開尋了短見的也是有的,鄰裏街坊也只有勸慰生人,說死者糊塗的。

又聽王夫人嘆氣道:“我見她年輕輕就去了,心中著實放不下。有心讓鳳姐拿兩套你們姐們的新衣裳給她身後裝裹,匆忙間卻也尋不到。”

寶釵道:“我前兒做了兩套,她身前曾穿過我的衣裳,拿來給她剛好。”王夫人忙問,好孩子,難道你就不忌諱?寶釵說自己從不計較這些,就起身去取了衣服來。

等她返回時,卻見寶玉也在,正坐在一旁抹著眼淚,王夫人卻是滿臉怒容,像是在教訓兒子,見寶釵進來卻又住了口。寶釵明白這母子間有些話不想讓人聽,只當沒看見,交付了衣服就回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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